世界上最司空見慣的現(xiàn)象卻可能蘊含了最持久的動力。比如,在可見的日常生活中,恐怕沒有比太陽的升起和落下更加持久的規(guī)律了。無論發(fā)生什么,明天似乎總會不知疲倦的到來。
這樣的情形越久,人們面臨的挑戰(zhàn)就可能越大。在不知停息的時間長河中,人所做的能有什么不是暫時的呢?
然而,縱使在這個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刷新的時代,人們對恒久的渴望卻仍然沒有根本的改變。
即使人類喜新厭舊的普遍習慣在這樣的時代更加的肆無忌憚,穩(wěn)定的家庭還是很多人最終想往并且走向的歸宿,而即使是信息產業(yè)的組織也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夠長久。
世界的一個奇妙之處在于,太陽的照常升起并不是無意義的循環(huán)往復,對這個世界而言,它是一個極富意義的現(xiàn)象。
這個簡單卻出奇持久的運動,給這個世界所有生命的存在提供了持續(xù)不斷的能量,給生命帶來了富于節(jié)奏的作息規(guī)律,讓生命對世界的運轉抱有持久的信任,盡管太陽的落山也會讓人感到憂傷和無奈。
家庭和工作單位的長久存在,跟日月星辰的運行有相似的地方,它們給人帶來溫暖,不僅讓人的生命代代延續(xù),更提供多方面的滿足和樂趣,雖然痛苦甚至是絕望也伴隨其中。
能夠長久運轉的組織,總能吸引人的好奇心,想知道其中的奧秘。這不僅因為它的少見,更由于這樣的組織蘊含著超出一般想象的生命力,就像奇妙的自然界吸引人們去探究真相,即使在造就了一代又一代自然科學家后仍然遠遠沒有被完全理解。
透過自己的經(jīng)歷以及別人的研究,當事人和觀察者都會很自然地歸納出一些最基本的因素,作為這些組織之所以有長久生命力的可能原由。
例如,在吉姆·柯林斯的那本名著《基業(yè)長青:異象型公司的成功習慣》(Built to Last: Successful Habits of Visionary Companies)當中,“異象型”被認為是最能夠生長為基業(yè)長青組織的關鍵。
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?
對于任何生命,唯有不斷的生長才是存在的前提。不再生長,就是停滯,停滯就意味著即將成為過去,唯有生長,才能不被時間的前行甩下,因為時間是在不斷生長的。
但是對于任何一個人類組織,像一切要經(jīng)歷生老病死的生命體,不可能永遠在生長。即使是柯林斯所謂的那些最長久成功的美國公司,像強生和寶潔,至今的歷史也沒有超過兩百年的,即使是本系列介紹過的對當今世界依然影響深遠的基督教會,它的歷史也不過兩千年。
顯然,所謂基業(yè)長青,是相對而言的,縱使是太陽這樣被稱為恒星的存在,根據(jù)人類目前的所知,也不會永遠存在的。
然而,正是在這樣明知終究要結束的情況下仍然去追求恒久,才正體現(xiàn)了追求恒久的意義,這是有限對無限的向往,有限只有歸于超越有始有終的無限當中,才能融入真正的永恒。
換一個看問題的方向,如果沒有來自超越時空的永恒動力,人類其實不可能有對永恒的執(zhí)著追求,如果僅僅在有限中,連無限這個概念都不可能知道,也就無所謂有限跟無限的分別了。
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,在如莊子這樣的思想者看來是徒勞的,這是由于他忽視了有限生命的來源。有限不是孤立存在的,既然是有限的,就必然是無限的一部分,所謂“無中生有”,無和有其實都是生命的存在,作為有限的生命,顯然是無限生命的一部分,既然有限的生命都會讓人驚嘆它的生命力,無限的生命就更使人震驚了。
這并非是在談論抽象的邏輯,更不是文字游戲,而是在試圖理解生命之道的基礎。在柯林斯這般考察者的發(fā)現(xiàn)中,組織的發(fā)展如果僅僅憑借個別人物的能力,用不了多久就會壽終正寢,仿佛一點水,如果不匯入江河湖海,無論多么晶瑩剔透,很快就會被蒸發(fā)掉。讓有限的生命歸于無限,才不缺乏恒久的動力。
在柯林斯的用詞中,他沒有將心目中基業(yè)長青的公司稱為“成功”或“持久”的組織,而是叫做“異象型”(visionary)。這個詞不僅在漢語中難以理解,就是在英語世界中,也是有些難以捉摸的。
但柯林斯仍然堅持使用這個詞,他顯然受到德魯克的影響,在他那里,組織不僅僅是肉眼可見的世界,他更看重使得組織運轉不息的動力源泉,雖然他還不及德魯克那樣的看重。
在英語世界,“異象”(vision)的本意跟創(chuàng)造世界的主宰與被創(chuàng)造物之間的關系有關,是創(chuàng)造主對被創(chuàng)造生命的啟示,被創(chuàng)造的生命因為有了來自創(chuàng)造主的啟示,便能夠看見未來的發(fā)展。
柯林斯借用這個詞描述基業(yè)長青組織的特質,這樣的組織不僅活在當下,在它的里面蘊含著朝向未來的動力,經(jīng)過至少幾代之后,它不會因為那些早期建立這個組織的關鍵人物逝去就失去了生命力,也不會遭遇挫折后就不再存活,相反,好戲還在后面。
借用柯林斯的話說,好戲還在后面的意思是,從可見的社會層面,這樣的組織經(jīng)過多年的發(fā)展后不再是可有可無的現(xiàn)象,因為它已經(jīng)“將自己編織成社會機理的一部分”,成為長久影響社會生長的重要因素。比如,波音之于飛機,通用電氣之于發(fā)動機和眾多電子產品,寶潔之于日用消費品,沃爾瑪之于超市。
在柯林斯評選的異象型公司的名單中,都是至少存活50年以上而且繼續(xù)成長的商業(yè)組織。如今,距離他在1994年出版的研究成果,已經(jīng)過去15年了,18家美國公司當中,其實并不是每一家都那么的基業(yè)長青,像其中最古老的成立于1812年的花旗銀行就沒有經(jīng)得起2008年金融危機的打擊,不得不接受美國政府的援助才得以維續(xù)。
在這15年間,關于基業(yè)長青的研究又有了新的擴展。除了柯林斯自己的努力,他的世界同行們也在做出貢獻。
比如,2005年由韓裔學者金偉燦和他在歐洲商學院的同事莫博妮出版的《藍海戰(zhàn)略:如何開辟無競爭市場》(Blue Ocean Strategy: How to Create Uncontested Market Space and Make Competition Irrelevant)就有助于豐富對基業(yè)長青的認識,雖然初看起來可能沒什么關系。
在相當程度上,金偉燦的研究提醒人們不要老是盯著現(xiàn)有的那些競爭激烈的行業(yè),人類生存的市場其實比平常看起來的要寬廣得多。
更有可能基業(yè)長青的組織其實不太容易出現(xiàn)在競爭激烈的現(xiàn)有市場中,而是出現(xiàn)在有潛在的持續(xù)需求但很少人有能力去持續(xù)提供高質量產品和服務的市場當中。像飛機生產市場中的波音、電腦芯片市場上的英特爾、國際輿論市場中的《經(jīng)濟學家》、信仰市場上的基督教會。
換言之,這些市場不是依靠可以迅速投入的力量比如金錢、精英的意志和號召力就可以占領的,像廣闊的海洋甚至外太空,看上去未開發(fā)的地方很多,但那是因為在那里生存都是困難的,更不用說要占領了。
然而,恰恰在這樣的領域,如果有千百年如一日的投入,有一代代人甘愿的加入和奉獻,基業(yè)長青的組織不僅有可能造就,人類的世界其實也是在這樣的長時間中才得以開拓出新興領域的。
當然,這一切都不是人自己能夠把握的,就像俗話說的,地球少了誰都轉。地球的運轉顯然不是人的力量在起作用,但地球也不是自生自滅的,它不能缺少讓它不斷運行的力量,而它的存在正是跟它的天體伙伴們配合一起參與宇宙的生長。
從這個角度,基業(yè)長青的奧秘可能很簡單,只要像日月星辰那樣老老實實地工作就行了,因為那樣恒久的動力只能來自于那個真正恒久無限的力量本身。
只是,如何能做到這樣的忠實和投入?yún)s不是一句話一篇文章或一本書能說清楚的。以有限追求無限的意義和甘苦也許大體就在這樣的無窮無盡當中。
還好,有日月星辰相伴,它們都如此的耐心,好戲真的在后面呢。